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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9章(1 / 2)





  因为黑黢黢的借着点月光,程凤台也看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,只见他忽然给跪,心中一痛,就飞扑过去搀他:“别!商老板!快起来!我不怪你了!”

  商细蕊一瘸一瘸挨到床边,嘴里唔哩唔哩说了一串话替自己辩白,表示自己问心无愧,并无歉意。程凤台也没怎么听明白,帮他把鞋脱了睡到床上去之后,跑到窗口往下张望这段高度,禁不住倒抽凉气啧啧称叹:“这世上怕是没有拦得住商老板的门了!”

  商细蕊没分出好赖话,得意道:“平阳闹飞贼那会儿,县太爷以为是我干的,我走哪儿都有警察跟着。”

  程凤台便是无话可说。

  他们两个一旦躺到一张床上去,就很难心平气和地交换意见了。程凤台刚刚语重心长喊了一句商老板,商细蕊就翻身打滚:“我不听,我要不听!”程凤台掰下他捂耳朵的手,商细蕊提起嗓子就唱上了,程凤台嗓门比他大,他就去亲程凤台的嘴,总之要让程凤台哑口无言。最后索性不说了,两人热乎乎的在被窝里翻滚过一场,程凤台气喘吁吁贴在商细蕊耳边说:“反正我们已经公开了。以后走哪儿我都跟着你,要谈什么事,有我在只会事半功倍,用不着你出卖色相。”

  商细蕊翻身仰天呼出一口气:“吃开口饭,少不了场面应酬,说说笑笑有什么打紧,又没解开裤腰带,看你紧张的。你敢说你就没有过?”

  一模一样的说辞,程凤台曾经仿佛也对二奶奶如此这般说过几遍,如今听在耳朵里,才知道窝火和不忿,一巴掌拍到商细蕊的屁股蛋子上:“我还真没有过!你卖唱还是卖笑?姓陆的小兔崽子不是想家吗,你再和他勾勾搭搭,我就送他回老家!”

  商细蕊揉揉屁股,叹气道:“你这个大醋缸子,。”然而心里是快乐的。

  程凤台那辆汽车从上海开到北平,用了也有七八年了,前几年也是因为和陆公子碰瓷,已经撞过一趟,这次撞了一个大窟窿,程凤台也不打算要它了。与商细蕊坐了几天洋车,怨声载道的,委屈极了,闹着要买新的。商细蕊的脾气那样不体贴,平时根本想不到要给程凤台买点什么吃的用的,但是只要程凤台开口,他也是尽力满足。当时就从银行提了一笔款子,订购了一辆最新款的汽车。汽车定下没有两天,察察儿住进私人女校,又是一笔开销。那边曾爱玉生下来一个程凤台梦寐以求的女孩子,给曾爱玉的遣散费,自然也是从商细蕊手里拿出来的。他们同居不到一个月,商细蕊竟然前前后后出送了十多万元,把积蓄花了个大半!程凤台这个少爷家,还真不是一般人养活得起的!

  商细蕊嘴里不说什么,心里隐隐的有点忧愁,觉得负担很重,难怪有家累的师兄弟们时不时的要向戏班里告贷,拖家带口的细细过起日子来,柴米油盐哪一样都不便宜。何况程凤台玩要玩好的,用要用好的,简直是个无底洞!再这样下去,商细蕊就该当头面了!商细蕊动款子,当然瞒不过小来的耳目,背地里也是说了不少抱怨的话,抱怨商细蕊又贴钱又贴人,主仆两个头一遭为钱财拌了嘴,无论小来如何恐吓,终于也没能阻挠商细蕊养汉败家的决心,直把小来恨得牙痒的。

  曾爱玉生的这一个女孩子,暂时还没有给起名字,宝宝贝贝地胡乱喊着。曾爱玉住在医院里给她喂了一个月的奶,临别留了一块玉佩做纪念,玉佩里闪闪烁烁的一抹羽毛花纹。程凤台对古董金玉皆有些见识,看出这一块玉渣子不是俗物,特意拿去自家的古董铺子鉴定一番。老师傅对着玉佩观摩半晌,告诉他们云南曾家的故事。这个故事和一般家道中落,妻离子散的通俗故事别无二致,倒是证明曾爱玉所言非虚,没有撒谎。想必她现在携带巨款,正在回乡的路上。

  商细蕊背着手在看店里收藏的点翠头面,就听见老师傅说:“这块渣子啊,我要没走眼,应当是曾家凤凰玉的碎片,据说从吴三桂平西王府里传出来的。前几年被他们家小姐失手打破了,因此上断了曾家的百年家运。二爷哪里得来的?如果还有别的碎块,我倒可以补。”

  程凤台立刻把玉揣回怀里,笑说:“哪有的事!这是二奶奶的嫁妆镇纸,被我家三小子打破了。您老留个心,店里几时有这样成色的玉,照样给我雕一块就得了。”

  老师傅很谦虚地答应下来。程凤台与商细蕊出了门,告诫商细蕊万万不要把刚才的话说出去,商细蕊见多识广,不屑道:“我才懒得说呢,这算哪门子惊世奇闻!一点意思也没有!”

  程凤台又把玉掏出来冲着阳光看了看,说:“这就是那只凤凰羽毛了。难怪这孩子和我有缘份,商老板,我们就叫她凤尾。”

  因为处在北平,因为这名字又从商细蕊嘴里倒过一遍,凤尾就被喊成了朗朗上口的凤乙。他们回到家里,凤乙睡在奶娘怀里。商细蕊一直觉得这孩子丑极了,程凤台刚把她抱回来的时候,商细蕊想着在她身上花了这么些钱,好歹得看一眼长什么样啊!结果打眼那么一瞧,当时就把他丑得跌了一跟头——不就是一团粉红的肉瘤上拉了几道口子吗?白捡都不要!还值得花钱了!

  便是今时今日,商细蕊也看不出这孩子有任何招人喜爱的地方,不过因为她的母亲是个有故事的人,连带着她成了故事里的秤砣子。商细蕊在那端详得入迷,范涟呼三喝四指挥人扛着一张大沙发不请自来,把门框磕下一大块漆。进门先点头哈腰的给商细蕊问好,那两只眼睛就粘在凤乙身上撕不开了。程凤台和他早有约法三章,轻易不许他来看孩子,之前范涟没忍住跑了好几次医院,程凤台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,今天追上门来,程凤台可不答应,摆出很不耐烦的神气说:“来干嘛的?”

  范涟依依不舍挪开目光,笑道:“呐,我书房里的那张贵妃榻,姐夫还记得吧?你们乔迁之喜,我也没别的道贺,这张椅子既然蕊哥儿用着合意,就给你们搁在卧房里吧!”说着就朝程凤台暧昧地眨眨眼睛。程凤台笑了笑,默许了。范涟趁乱凑近了孩子贪恋地看,被两个大男人这样围观,奶娘不自在了,悄悄掐了一把孩子的腿,孩子顿时放声大哭起来。

  程凤台皱了眉毛:“范涟!给我滚远点!你那大马猴子脸,把孩子都吓坏了!奶妈!快抱凤乙回房去!”

  奶妈抱着孩子一溜烟就跑了。范涟悻悻然的,又带着一丝窃喜:“哦!名字都起好啦!叫凤乙?程凤乙?哪两个字?”

  商细蕊这时候说:“爷俩倒着一个字用,他们上海人可真不讲究!”

  楼上的贵妃榻很快就摆好了,程凤台冲着范涟下逐客令:“还有事儿吗?没事就走吧,别在这废话,我不留饭。”

  范涟一拍巴掌:“有事我也不找你!”他对商细蕊笑得发贱,道:“蕊哥儿,下周末找你唱堂会,你答应不答应?不答应我今晚可就不回去了!”

  范涟也知道,商细蕊不大爱和他们这些票友玩,他已然做好了程门立雪的准备。不料商细蕊想也不想,开口就问:“唱多久?包多少红包给我?”别说范涟了,程凤台听着也是一愣,心想他今天怎么这样痛快,都不拿乔了。商细蕊接着说:“给你个友情价,两千元。”

  范涟惊奇道:“蕊哥儿!你唱一次堂会一千元,给我友情价两千元?”

  商细蕊点头:“说明咱俩的情义值千金。你高兴吗?”

  程凤台哈哈笑起来。

  范涟的本意是找借口给凤乙庆祝满月,补贴补贴程凤台的经济,于是便拍着胸脯说:“我请蕊哥儿八百多次,这是头一回答应得这么爽气的,我领情!两千元算什么,到时候给你封个大的!”

  程凤台一眼就看穿他的居心,懒得拆穿他。

  第100章

  自从膝盖受伤以后,商细蕊组有大半个月没有去过上过戏了,戏班里的戏子们不说他是因为受伤,都说他是色迷心窍,要学那唐明皇“从此君王不早朝”。拿商细蕊比作唐明皇,身份上倒也很恰当的。

  这一天午夜,商细蕊来到水云楼,他这一来就成了客人似的,大家纷纷招呼他问他好。商细蕊点点头巡视一遍内外事务,站在幕后听了一会儿戏,发觉水云楼离开他,照样运转如常,实在令人失落。他在看戏,戏子们在看他,互相使眼色说他瘦了,下巴的胡子茬也没剃干净,邋邋遢遢的,想是被程二爷弄狠了。估计腿伤也是借口,根本是伤了肾,塌了中气。他们当着面的这么小声议论商细蕊,商细蕊一回头,他们就不响了。

  商细蕊毫不在意这些下三路的闲言碎语,点检一遍后台的人,从楚琼华到周香芸,杨宝梨,以及几个女戏子,总之模样平头正脸的,包括黎巧松都被他点名留下来:“其他人卸妆完了就腾地方吧,我要开个会。”几个在戏班里很说得上话的师兄不禁要问:“这个点开会?为的什么事?我们也留下来替班主参详参详吧!”商细蕊看看那几个净角老生师兄弟,那脸长得就跟胖头鱼一样粗悍肥硕,当即摇了摇头:“不用,师兄们快回吧,我就几句话,二爷还在外面等着我呢。”心想我这几句话,告诉你们听也是白费!只见过抢小旦的恶霸,没见过强花脸的!

  商细蕊召集了戏班中所有年轻美丽的戏子,整个后台的景色顿时也就不一样了,变得无端的清新秀丽起来,像有一股清泉在空气中涓涓流淌,使人耳清目明,凉意扑面。周香芸等小字辈在旁垂手伺立,沅兰点了一支香烟抽,楚琼华懒懒靠在椅背上梳他的头面,表情十分淡漠。

  商细蕊面对这群美人,一点怜香惜玉的情怀也没有,直接说:“班主我呢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,以后你们各自招惹来的情债肉债人情债,你们各自想办法处置,是好是歹我不会再过问了——这本身也不是我的责任。”

  楚琼华脸色一凝,依旧梳他的头面。周香芸心知这话多半由他而起,紧张的抬起头,两眼里尽是惶恐。但是对于某些戏子而言,这可算正中下怀了。因为在别的许多戏班里,班主往往兼任了皮条客的作用,不但对戏子们的私生活指手画脚,还要在戏子和相好之间赚好处哩!十九笑道:“这种事,我们是无所谓的,要是没法子躲开几个无赖,也吃不成这碗饭。班主倒是教教孩子们啊,你看小周子可怜见的。”

  凭良心讲,商细蕊自己对这方面也是比较无知的。他是占了梨园世家的好处,从一开始就有身价,有面子,走上流,迫于无奈唱戏陪酒的时候有,迫于无奈出卖皮肉还真少。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和捧他的老爷太太们厮混,反而不能理解周香芸他们哭爹喊娘的在犯哪门子矫情。单身汉的炕,荒着也是荒着,总比找妓女强吧?——安贝勒长得又不难看!

  商细蕊抿起嘴唇沉吟了会儿,眼睛扫到一把裁缝刀。他掇过刀子向着茶几上奋力一掷,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,只见刀尖没入桌面好几寸那么深:“实在不愿意,要嘛别唱戏了,干哪行不吃口清净饭?要嘛就学戏里的贞洁烈妇,拿刀子攮死耍流氓的。到那时候,能花钱救你们的,我倾家荡产救。救不成,也是你们的命。总之别再找我出面了!”

  楚琼华一双妙目横了一眼商细蕊。周香芸见自己最后的一点指望也没有了,神情一下子无助起来。黎巧松听不惯这番胡言乱语,很不给面子的起身走了。剩下的极有可能被逼奸的美人们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,干巴巴地朝他笑着。有一名扮武生的小师弟非常赞同这话,勾着腊月红的脖子笑道:“那敢情好啊!师兄可得说话算话千万别插手!以后再有来后台堵我的,我就拖胡同里干死他们!”商细蕊见他们都是心悦诚服的样子,自顾自点了点头,又指了几名戏子:“这周末跟我出堂会去,有你们的好处。”

  程凤台在车里等得久了,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。放在平时,这正是他夜生活开始的时候,没有道理就犯困了,对商细蕊抱怨道:“小孩子太吵了,半夜三点哭一次,半夜五点再哭一次。”商细蕊惊讶道:“小孩子在夜里哭过?没听见啊!”程凤台嘁一声:“你睡下去雷都劈不醒,能听见什么?”

  但是隔了一晚,商细蕊睡前吃多了西瓜憋尿醒了,果然听见凤乙在哭。程凤台睡梦里不自在的翻了个身,皱了皱眉毛,商细蕊起床撒完尿,凤乙还在那哭,他便跑到奶娘房里凶神恶煞地一指凤乙,说:“会不会带孩子!别让她哭了!”

  天热穿得少,又要随时给孩子喂奶,奶娘穿着敞襟的薄衣衫,露出一小片胸口,见到商细蕊连忙系扣子都来不及,涨红了脸说:“商老板,小孩子就是这样的,管不住她哭呀!”

  因为黑灯瞎火,商细蕊一只小熊瞎子也瞧不清奶娘在扭捏个什么劲,又凶巴巴地把她盯了一眼,走到摇篮前,啪地在凤乙面前拍了个响亮的巴掌:“别哭了!再哭就挨揍了!”

  凤乙想来是天生的欺软怕硬,听见这声巴掌,怕得小脸一皱打了个激灵,茫然地张大着眼睛四处张望,真也就不哭了。商细蕊心想我一个戏班都管下来了,还管不下你一个奶孩子?算你识相!向奶娘夸耀道:“看见了?这不就不哭了吗?好好学着!”奶娘连连点头答应,心想他要再多来几趟,孩子一定要被吓出神经病来了。

  他们唱戏的老板身上总是经常跌打损伤,水云楼就常雇着一位推拿师傅。商细蕊知道唱堂会要久站,前一天让程凤台开车把推拿师傅请来按摩腿。师傅一捏商细蕊的膝盖,就说:“商老板这儿可是受过老伤的。”程凤台关心道:“是吗?几时受过的伤?”商细蕊不以为然道:“我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囫囵地方,哪记得清啊!”程凤台一脸吃痛的表情,商细蕊反过头来安慰他:“我平时一点感觉也没有的,天冷下雨也不疼,没有关系。”推拿师傅说:“商老板现在年纪轻,火力壮,等到年岁大了就该知道疼了。”程凤台点头:“以后少唱武打戏。”捯饬完了膝盖,顺便给商细蕊按了足底,推拿师傅一指头下去,商细蕊没有防备,又酸又麻,嗷的一嗓子。老师傅就笑而不语,半天才慢慢说:“商老板,老头子我说句不害臊的话,您要肯听我的,自个儿冲墙睡几晚,膝盖用不着推拿针灸它就好了。”

  商细蕊是一点儿也没听出来老头话里的意思:“冲墙睡能治膝盖?这是什么道理?”

  推拿师傅并不解释,脸上笑眯眯的沉默着,商细蕊傻乎乎的又追问了几遍:“可我现在睡的西洋床不靠墙啊!怎么办?我上哪儿找墙去啊?”推拿师傅笑得更深了,脸上的皱纹挤得一道一道的,显然被商细蕊逗得不轻。程凤台也给气乐了。

  当晚商细蕊再要摸索程凤台,程凤台把他两手往身后一别,笑道:“商老板的膝盖不想好了?”看他表情还是懵懂,就把白天推拿师傅的话给商细蕊说开了,商细蕊恍然大悟:“听人说话可太费心了,有什么不能明说的呢?”其实这话已经够明白的了,他却不说是自己傻。